更新時間 : 06/01/17(17:17:00)
坐上新幹線列車,列車比我想像中擠擁,雖然有預約席位,但我的座位,夾在一個塊頭很大的男人和一個不胖不瘦的女生中間。
我開始擔心旅館的事情。
我完全沒有預約,翻開雜誌,輕井澤的旅館寥寥可數。
列車的終點站是長野,希望以輕井澤為目的地的旅客不是太多吧!
我是在逃跑中,也不知要逃多久,既沒有多餘的錢可花,昂貴的旅館也與我無緣。
我嘆口氣。平常與阿永去旅行,我們淨是挑豪華的旅館住。
因為千金散盡還復來嘛!
不過,從今以後,我便要倚靠帶在手邊的錢和信用卡過活了!
信用卡簽賬,如果不還款的話,最多只可支持一兩個月吧!
我翻開雜誌研究旅館情報。
列車走道另一邊坐著四個中年男人。其中兩人站起來,把座椅一百八十度旋轉,四人相對坐著。
男人們開始喝起罐裝啤酒。
500ml的特長型罐裝啤酒!
四人大聲地談笑,大口喝著啤酒。不消五分鐘,四人便捏著空啤酒罐,丟進自備的塑膠袋中。
其中一個男人從另一個塑膠袋裡掏出杯裝清酒分發。
四人又開始喝起清酒。
我有點好奇地瞄瞄那個像塞得滿滿的塑膠袋。
到底打算續多少杯呢?
我有點羨慕,又覺得有點可怖。
因為他們又像喝水般把清酒喝光了。
再以啤酒續攤。
我眨著眼睛,男人拉開啤酒罐的拉環,咇一聲後,白色泡沫從啤酒罐裡冒出來。
*
我和阿徹都喜歡小酌。
最初約會的時候,坐在酒吧裡,一邊談著,一邊一杯接一杯地喝。
阿徹喜歡喝啤酒。相同牌子的啤酒,一杯接一杯地點。
我每次續杯都愛攬著餐牌鑽研一番,隨心情點不同顏色的酒,喝完紅色Bloody Mary,喝白色Rum,喝完琥珀色Southern Comfort,再喝橘子色Tequila Sunrise。
也有心理測驗叫男人不要碰愛喝雞尾酒的女人。
阿徹好像把所有忌諱都犯上了!
『你真是海量啊!』續第五杯時,阿徹說。
『彼此彼此!』
阿徹的眼角微微向下垂,像有點想打瞌睡的模樣。
我則是愈喝愈精神。
『接下來,要怎麼辦?』我撫摸著雞尾酒杯邊緣的水滴問。
『嗯?』
『我們這樣算是在約會嗎?』我問。
自從在戲院重遇以後,阿徹不時會在傍晚打電話來,邀我一起去吃飯。
『今晚一起去吃飯?』電話裡的阿徹語氣清爽,好像打電話叫外送披薩般坦然。
我總是爽快答應。
吃頓隨便的晚餐後,找間小酒吧喝酒,然後分手,各自回家。
有個多月的時間,一直是那樣。
然後,阿徹有時候會跳過了晚餐的邀約,突然在半夜前搖電話來。
『要不要出去喝一杯?』語氣同樣理所當然。
於是,開始了淨是在酒吧見面的日子。
問阿徹我們算不算在約會,是在戲院重遇後約四個月,濃冬的季節。
阿徹以有點茫然的表情注視著空氣。半晌後,回過神來望向我。
『當然!』阿徹露出那滲進眼睛的笑容。
『噢!』我說。
『噢!』阿徹學著我的表情,舉起玻璃杯喝光杯裡的啤酒。
*
火車在軌道上跑,偶爾,會有另一列火車在平衡的軌道上擦身而過。
透過兩層玻璃窗戶,與乘坐另一線列車的乘客四目相投那一瞬間,感覺微妙。
要認真地說的話,無疑是緊靠我隔鄰,與我偶然同坐一列火車廂的人,與我有著更深的因緣。
畢竟,此刻,我們正手肘碰手肘,享受著一瞬的親密。
然而,不知怎麼,在旅途上記憶最深刻的,卻總是坐在另一列火車廂,在我眼前疾駛而過,只看過對方臉孔一秒鐘的人。
火車朝輕井澤義無反顧地進發。
最初,我興奮地托腮注視著窗外的一景一物,小鎮上的樓房、亮著霓虹燈的商店街、小小的火車站、一望無際的田園風景……
然而,在一小時過去以後,縱使窗外流過的,仍是我從未看過的街道和風景,在火車轟隆轟隆的聲音中,我漸漸抱著頭打起瞌睡來。
*
列車抵達輕井澤站時,是晚上八時一刻。
下車的人寥寥可數,我放下心來。
拖著行李箱走出三角形屋頂的車站大樓,四周黑漆漆。
我有點茫然地遙看在我面前伸延著、長長的舊輕井澤大街。
四周籠罩著濃重的霧氣,直路盡頭一片迷濛。
像走進了一個恍惚的夢境。
夜空正落下毛毛雨。
雨霧輕而薄,像情人的手柔柔地撫著臉頰。
涼颼颼的空氣,有綠葉的氣息。
我吸一口氣,朝翻雜誌時選好的旅館進發。
沿路一個人影也沒有,除了偶爾擦過身邊的車輛外,好像走進了一個沒人居住的城鎮。
街道兩旁也沒有甚麼街燈,只有無數的電線杆,每隔五十步距離,一根根矗立著,一直延伸遠去。
電線杆。綠樹。樹旁的小菊花叢。掛上休店招牌的咖啡室和餐廳。商店街幽暗的櫥窗內,洋娃娃們睜著憂鬱的藍眼瞳,靜靜地注視著我。
像是一條時間靜止,被世人遺忘了的街道。
我看看手錶,才不過八時稍過!
我有點納悶地拖著行李箱,花了半小時,在暗夜的街道上一直向前走,終於找到雜誌中的旅館。
黑灰石頭外牆的旅館外貌小巧雅致,踏進酒店玄關,接待處空無一人,但右邊的小酒吧裡,小火爐劈劈啪啪地燒著柴火。
我放下心來,朝裡邊呼喚。
一個穿著黑色制服的男人走出來。
『歡迎光臨。』
『有沒有一個人的房間……唔……住一個星期。』
男人禮貌地微笑,但像有點懷疑我蹩腳的日文似地重複了一遍:『一位客人嗎?一個星期?』
我點頭。
『沒有預約?』男人問。
當然沒有!我心裡嘀咕。
我點頭。
『一個人來旅行嗎?』
不是旅行。我是在逃跑。流亡。我心裡想。
我微笑點頭。
填好個人資料,預先付好一星期的租金,男人親切地為我提著行李,領我走進三樓的房間。
『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哩!』我說。
『晚上是這樣子的。大部分店家六時便關門了。要吃晚飯的話,沿著大街一直走,有幾間開得晚一點的餐廳。』男人反射性地看看腕錶。『噢!差不多九時了!抱歉,那幾間餐廳也要關門了。不過,倒還有兩間營業至晚上十二時的酒吧,有些下酒的點心可吃。』
『哦!』
這裡好像連我最喜愛的酒店房間餐飲服務也沒有!
我是想逃避東京的人潮,可沒想過會來了鳥不生蛋的地方耶!
男人領我走進房間裡。
斜斜的閣樓天花板,懸著富有情調的白色風扇。室內一排長方形的長窗,面向著綠意盎然的林地。淡薰衣草色的地毯、簡潔俐落的書桌、沙發、小几和睡床。是雙人房。
『是雙人房。』我喃喃地說,看著寬闊的睡床。
『我們所有房間都是雙人房。』男人微笑著說。
『哦!』我茫然地漫應著。
*
在房間洗了把臉,我決定出去好好探索輕井澤的夜街。
從旅館走出來,迎著雨霧,在黑暗的街道上,一直走。
整個市鎮已入睡,甚麼也沒有。
慢慢走了三十分鐘,來到了大街的終段──舊輕銀座。
我沒找到旅館男人所說的酒吧,不過也沒有想吃東西的心情。
我站在舊街道的中央,抬頭望向深藍的夜空。
全世界的人都好像躲起來了。
感覺真不可思議!
像走到了世界盡頭。只有我一個人。
我忽然想起了小時候,一家人去北海道旅行的事情。
是幼稚園時候的事,我和阿永兩個第一次看見下雪,興奮得不得了!
在某個點滿燈的廣場上,我和阿永踩著白雪,玩著拋雪球。
爸媽催促我們離去時,我和阿永決定要把雪球帶回旅館玩。
我們各做了兩個圓滾滾的雪球,放進大衣口袋裡。
在走回旅館的路上,我們一直像藏著某個好玩的秘密般,嘰嘰喳喳地笑。
在即將回到旅館時,我把戴著手套的手放進口袋裡,驀然發現雪球不見了。
我竟把兩顆雪球都弄丟了!
我著急地推推阿永的手肘,低聲在她耳邊說:『雪球!不見了!』
阿永趕忙把小手也插進她的口袋裡,下一瞬間,她扁起嘴巴。
『不在喔!』阿永哭喪著臉說。
明明置身在初夏的輕井澤,為甚麼會想起童年在北國雪地發生的事情呢?
我把雙手在口袋裡搖晃著。
雙手空盪盪地,抓不著甚麼。
雪球消失了。
放在口袋裡的雪球,就會消失。
這麼重要的事情,這些年來,我卻一直忘記了。
*
在夜街上漫無目的地散步了個多小時,旅途的疲累感慢慢爬進身體每一吋肌膚。
如果此時此刻,阿徹在我身邊,即使走在這寂寞的夜街上,也會感覺無比幸褔吧!
如果只有我和他,被遺忘在世界的盡頭……
我垂著眼睛打著呵欠,拖著腳步回到旅館房間。
先浸個泡泡浴,再來暢飲一罐冰凍啤酒吧!
我打起精神,按下行李箱的密碼鎖,解開拉鍊,翻開皮箱。
我不斷眨著眼睛,怔怔地凝視著行李箱內部。
滾著蕾絲花邊的紫色睡袍,柔軟地蜷曲著『身體』,靜靜地躺在我的毛衣和T恤上。
我脫口而出地發出『啊』一聲,反射性地回過頭,看了看背後。
寂靜的房間裡,只有我自己的影子。
是酒店的房間服務員曾經進來嗎?我出去前明明關上了的窗戶,此刻敞開著。
窗外飄浮著濃稠的夜霧,透過窗戶,甚麼也看不見。
孤立的房間,像是懸空飄浮在迷離的夜霧中。
像是要被吸進某個奇幻之境。
嗶……嗶……
我整個人彈跳起來。
是房門的電鈴在響。
我快步走至玄關,拉開房門。
『小姐,要替你鋪睡床嗎?』穿著粉藍制服的中年女人微笑著問。
我吁一口氣。
『噢!不用了!謝謝!』
我如釋重負地關上門,軟癱地把背脊貼在門上。
鎮靜下來,我不禁噗哧一笑。
到底是怎麼了?神經兮兮的?
雖然不明白紫色睡袍為甚麼會跑進我的皮箱裡,但那當然是我自己的傑作。
或許是在衣櫃裡夾著T恤、毛衣之類一起塞進了皮箱。
雖然我明明有把衣服一件件摺疊好才放進皮箱裡的!
我甩甩頭。
或許是上天給我的某種暗示吧?
因為我總是不肯放開紫色睡袍女孩的事情,總是找藉口折磨阿徹,上天要我好好反省自己吧?
我聳聳肩,用手指提起薄如蟬翼的紫色睡袍,把它和其他T恤、毛衣和牛仔褲一起,用衣架掛進旅館的衣櫥裡。
關上衣櫥,我走進浴室浸泡泡浴。
當我披著浴袍,一邊啜飲啤酒,一邊趴在床上按著電視遙控器,追看電視畫面裡趣怪的廣告時,我已完全忘記了紫色睡袍的事情。
小說連載^o^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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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Jun 17 Sat 2006 17:52
《口袋裡的雪球》連載 4 (林詠琛◎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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