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以,當阿徹洗完碗,我泡完浴,兩人並排坐在電視機前時,我開始找阿徹碴。

『今年無論如何要去旅行。』我翻著女性雜誌說。

阿徹很討厭旅行。他覺得世界上每個地方都一樣。人們都活在相同的舞台上,不過是換了佈景和戲服,做著相同的事情。阿徹像捍衛某種主義那樣,是個激進的反旅行主義者。

然而,很諷刺地,我們卻是在旅行途上認識的。在沖繩的海底。不過,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。

倒是做為反旅行主義者的阿徹,為甚麼會在沖繩的海底與我相遇呢?因為他那時剛剛失戀,就是戀愛重傷,被好朋友們挾著他出去散心。

同居三年,阿徹完全沒有被我這個旅行擁護者感染,只半推半就地與我去過一次台灣。星期六、日兩天。

每次我嚷著要去旅行,就會吵架。換言之,每次我想跟阿徹吵架的時候,就會推旅行這個課題出來。

『今年無論如何要去旅行。』阿徹沒有理睬我,我調高聲量再說一次。

阿徹像預感到暴風雨來臨似地站起身,走進睡房拿出指甲剪,一屁股坐進沙發裡。

『想去旅行的話,你與阿永去就好了。』

阿永是和我感情很好的妹妹。

阿徹抬高右腳,穩當地踩在沙發上,垂著眼睛專注地剪起腳趾甲。

喀噠喀噠喀噠。

『我不是想跟阿永去旅行呀!』我站起身來走進廚房,打開冰箱,取出亮澄澄的小橘子。

『放過我吧!』阿徹抬起半隻眼睛看著電視說。

有一件事情,其實我想拿出來說很久了,不過,每次看著阿徹的臉就說不出話來。

阿徹的臉俊得有點過分。我只屬於五官端正。

我偷偷翻過阿徹的護照。其實也不是偷偷的。既然住在一起,護照也放在同一個抽屜裡,我不過是在打掃時把護照拿出來翻翻。

在認識我以前,阿徹護照上的蓋印滿滿的。平均每年會去一次東京。如果去沖繩是治療失戀,那麼,每年去東京到底是幹嘛?

我唯一想到的結論是,他以前的女友,是個東京購物狂或迪士尼瘋狂迷姐。也或許,那女孩根本住在東京。

我和阿徹是在四年前的炎夏,應該是八月份吧?在沖繩的度假村邂逅的。即使在同年的六月,阿徹的護照上也蓋有東京成田機場的入境蓋印。

六月十日入境,六月十五日出境。

五天四夜的豪華大旅行!

那蓋印像傷人的火焰般烙進我的眼底。

在認識我以前,他一直樂此不疲地跑去東京旅行。

我想,阿徹那麼義正詞嚴地捍衛著本土主義,不過是掩飾他害怕坐上飛機的心情。說不定,每次坐上飛機,就讓他想起與舊女友的傷心往事。

他與紫色睡袍女孩的往事。

他為某個女孩曾經做過的,卻不肯為我做。

我垂著眼睛,緩慢地撕開橘子薄薄的皮。

雖然想找架吵,但卻無法吵下去。

因為每次縱使我已板著臉,露出一臉不高興的神情,聲音也倔倔的,阿徹卻只是沉默不語。

『那我與阿永去囉!』我倔倔地說。

『嗯。』阿徹像鬆一口氣地說。

對於我和阿永去旅行,阿徹是完全不在乎的。他那愛理不理的態度,令我更氣。我和他是在旅途上相遇的,進而發展成戀人和同居關係。

如果他更著緊我一點的話,或許會發現,我是旅行戀愛型的人。

我以往每個男朋友,都是在旅途上認識的。我也有意無意地告訴過他很多次了。

他放我出去,等於是說,要愛上別人就隨便吧!讓我每次踏上旅途的處境都變得相當尷尬!到底是要背叛阿徹好,或是結束旅程後乖乖地回家好呢?

從過去三年的經驗,我總是乖乖地回家了,而且在回家去時,變得比任何時候更喜歡阿徹。

但是,世界上畢竟沒有絕對的事情。

『不要想逃跑喔!你逃不掉的!』

然後,阿徹吃吃地笑著,說出了那句話。

對他而言,相信是完全沒經過大腦吐出來的話語,只是隨便地開個玩笑。

他開這個玩笑,是因為想起了去年的事情吧?

去年阿徹照舊不肯陪我去旅行,所以我和阿永去了。

是沒有預先通知他,突然在某天早晨不見了的。

我想像阿徹著慌的樣子,高興地關掉手提電話,心裡有點樂不可支地躡手躡腳出門去。

誰知阿徹第一時間便想到了找阿永。

我又忘記了警告阿永不要告訴他。

結果,我人還未到機場,阿徹已經把我和阿永七日六夜的夏威夷之旅行程,掌握得一清二楚。

那是一次大失敗的『逃跑』。

雖然在這秒鐘以前,我從未想過用『逃跑』這兩個字。

對我來說,那只是一次惡作劇而已。

我一直打算到達夏威夷後搖電話給他的,只是想他為我窮緊張一陣子而已,想想自己也真是可憐!

『不要想逃跑喔!你逃不掉的!』

如果阿徹沒有開那樣的玩笑就好了!

這句突然從阿徹嘴裡冒出來的說話,在我心田播下了種子。

客廳的掛鐘滴答滴答地響。

秒針每爬過一小格,幼苗便茁壯一點點。

逃跑?

為甚麼不呢?我突然在心裡想。

為甚麼我一直沒有想過?

從出生以後,我一直循規蹈矩地生活著。

像其他嬰孩那樣牙牙學語,學走路,學討大人歡心。

像其他小學生那樣,被迫灌著難喝的牛奶,做著總做不完的作業。

像其他中學生那樣,穿起醜得要命的旗袍,啃著看不完的書。

像其他大學生那樣,在既定的框框裡,自以為享受著自由自在的大學生活。

像其他畢業生那樣,起床、上班、午飯、下班、晚飯、看電視、洗澡、睡覺。

像其他戀人那樣,忐忑不安、小心翼翼地維繫著每段終必逝去的戀情。

逃跑?

為甚麼不呢?

有某齣電影,描述的是兩生花(註)的故事。

據說導演的靈感來自一篇報章新聞。

某天,他的朋友給他看一份報章的外地新聞。

『看!嚇我一跳!以為你死了!』

那是一則外電新聞,在距離導演相隔十萬八千里的另一個國家裡,有某人死了。

記不起那人是做甚麼的了,或許是名人或是死亡的狀況有點奇詭,所以才會上報吧?

總而言之,導演在報章上看見了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。

在別的國度裡,有另一個『他』,出生、掙扎成長、工作、戀愛、活著、死亡。那另一個『他』,也可以是他。

那截然不同的人生,也可以屬於他。

我決定逃跑!

不是為了找尋我的兩生花。我相信她的存在,但不相信會有那樣微妙的邂逅。

而且,要是真的遇上了,恐怕心臟會負荷不了。

有些事情,還是永遠留在幻想中最好。

那為甚麼要逃跑呢?

或許,是想找回已失去的東西。

對於自己失去了甚麼,我並沒有任何概念。

要找尋的是甚麼,也不知道。

我只隱隱感覺到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。

無法找回來,就無法再走下去的東西。

那阿徹要怎麼辦?

『不要想逃跑喔!你逃不掉的!』

這句話可是他說的。

如果是認真的話,就有辦法把我找回來吧?

無論我逃到天涯海角。

我把最後一片橘子放進嘴裡。

喀噠喀噠。

阿徹手上的指甲剪不斷發出規律的聲音。

我在沙發上抱著雙腿,把下巴枕在膝蓋上。

喀噠喀噠。

小腿摸上去有點粗糙,剛才浸浴時忘了做腿部美容。

今天是四月份最後的星期五。

阿徹明天不用上班,所以會跟我做愛。

但是,我已經決定在明天逃跑了!如果今晚還巴巴地為了阿徹做腿部美容,好像有點可笑。

我把沾著橘子汁的食指頭放進嘴裡。剛才還是甜膩膩的蜜汁,此刻好像變得酸酸的。

『氣下了?』見我沉默了那麼久,阿徹斜起眼睛看看我說。

我沒有回答。

『是生理期快到了吧?』阿徹像說著天氣預報明天會下雨般,自然地說。

我瞄瞄掛鐘。

八時三刻。

剛才坐進沙發裡時,便是八時三刻吧?

我定睛看著古老的大掛鐘。

剛才還在走動著的秒針,不知在甚麼時候停頓了。

古老的大掛鐘,擁抱著靜止的時間。

小說連載^O^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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