靜止的時間

因為阿徹叫我不要逃,所以,我便逃跑了。

『不要想逃跑喔!你逃不掉的!』阿徹說這話時,眼睛一邊瞟向電視畫面,一邊剪著腳趾甲。

『唉吔吔!痛!』阿徹皺著眉,像小孩般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按著腳上的大腳趾。

『一邊看電視一邊剪腳趾甲當然會弄痛!』我沒好氣地在阿徹面前的地毯上,放下原本在翻閱著的女性雜誌。『昨天才剛吸過塵喔!』

阿徹有點嫌煩地把身體挪過一點,但還是乖乖地在雜誌上剪腳趾甲。

『剛才你說甚麼?』我眼睛追看著電視劇,一邊用手撕著小橘子,一片片放進嘴裡。

阿徹停下手上的動作,有點茫然地掉過臉來看向我。

『剛才?』

『嗯。剛剛。大約三十秒鐘以前。』橘子甜甜膩膩的汁液滑過喉嚨,黏著在喉嚨
深處。

阿徹抬起眼睛盯著天花板,思考了十秒鐘,有點摸不著頭腦地回頭望向我。

『我說了甚麼?』

『你叫我不要逃跑!』我鸚鵡學舌般說。

『哦!』阿徹好像終於想起來了。『就是那個!』阿徹舉起拿著指甲剪的手朝我揚揚。『哈!不要想逃跑!』

阿徹說出那句話以後,轉眼便忘了,因為他那樣說,其實沒有特別意思。

引起『逃跑』這話題的契機,發生在稍早以前。

就是在阿徹坐進沙發裡剪腳趾甲、我坐進沙發裡看電視劇和吃橘子前。



阿徹下班回來,我如常地把微波食品放進微波爐裡。

阿徹在某電腦公司的技術支援部工作。

他每天的工作,好像就是坐在電腦前,等待熱線電話響起。

每當像我這樣的電腦白痴致電詢問操控電腦的問題,他便會在電話另一端同步按著電腦,像小孩學行那樣,掩飾著心裡的煩躁和輕蔑,以禮貌的語氣指導白痴們。

以前,我對阿徹的工作所知更少。我一直想給他驚喜,所以,每有空閒時間,我便按下他公司的熱線電話,希望遇上阿徹回應我的查詢。

我們能成為同居密友,應該是很有緣分的兩個人。可是,在我們交往的三年裡,很微妙地,阿徹一次也沒接聽過我打進的電話。

我由電腦白痴變成電腦專家(因為我查詢的次數太多了,每次都要努力想想新的問題),但是始終無法接通阿徹的熱線世界。

把話題扯遠了!說回下班後,我把微波食品放進微波爐裡後發生的事情。



我佈置好餐桌,把兩盤完美的炸蝦飯佈置在竹織草墊上,在盤子右邊放上飄揚著海潮氣息的蛤蜊味噌湯,將漆製的黑色筷子優雅地擱在草綠色的陶瓷筷子架上。

硃砂紅色的方形盤子裡,鋪著閃著光粒的白米飯。白米飯上從左至右,滿有藝術感地排列著兩尾金黃的大炸蝦,圓圓的炸甜番薯和翠綠的蘆筍。淋在天婦羅上泛著油脂的豉油,散發著甜甜的香氣。

實在是令人感動的藝術晚餐!

『微波皇后,今晚吃甚麼?』剛洗過澡的阿徹,身上飄著柚子味的香皂味道。

『天婦羅饗宴!』我得意揚揚地說。『嘩啦!漂亮吧?』

阿徹拉開椅子,在餐桌的另一端坐下。

『反正是微波食品,在膠盤上吃就可以啦,每次都那麼費事地裝進碗碟裡,不是找我麻煩嗎?』

我是這個家的總廚,阿徹是洗碗大將軍,同居生活中,各司其職。

『這樣我們就可以忘記是微波食品了嘛!』我明知自己強詞奪理,不過,所謂生活的藝術,就是從把微波食品放進講究的碗碟裡享用開始吧!

『我怎忘得了?日出工房的出品,五十元一個日式蓋飯哩!還有二十元一杯的味噌湯!』

『韓知徹你最沒情調了!』

阿徹聳聳肩。『我懂我懂,不用我吃狗糧已經是皇恩浩蕩了!』

阿徹瞄瞄蹲在餐桌底下,津津有味地啃著餃子味牛皮骨的小米。

小米是我和阿徹養的北海道犬。三角形耳朵,三角形臉,短而結實的米色短毛。
我喜歡牠張開嘴時像在笑的臉。

『韓知徹!』

『是!是!這頓晚餐漂亮得叫人流出淚水了!我們開動吧!』阿徹津津有味地開始吃我們慣常的微波晚餐。

對於像懶惰鬼般只做微波食品,我當然心裡有愧!不過,愈是心裡有愧,聲音愈是要裝得響亮!

『有微波食品吃已經很幸褔了!你不要身在褔中不知褔!』我舉起筷子,夾起大蝦大口吃著。

『今天忙嗎?』我嘴裡啣著滿滿的炸蝦肉和飯粒,含糊地問。

『滿清閒的。』阿徹大口吃著用滾水沖的即食味噌湯。

『今天店裡也閒得慌,不過來了個奇怪的女孩啦,以為我那兒是咖啡店,一直磨蹭著。』

我用家裡的錢開了間狗點心烘焙屋,是專為狗狗而設的點心屋和餐廳。不過,常常會有客人冒失地走進來,坐下點咖啡和糕點。

店門口明明好端端地掛著木造牌子,刻印著狗點心烘焙屋六個大字,實在令我摸不著頭腦!

不過,或許在我們活的這個世代,大家都覺得人不如狗,看見狗點心屋便想進來坐坐吧!

『是嗎?』阿徹像對這話題沒興趣地一邊咬著甜番薯,一邊用腳板逗餐桌下的小米玩。

『我想那女孩是你喜歡的類型喔!』我忽然想起似地說。

那個冒失地衝進店來的女孩,穿著鮮紅削肩背心、白色七分褲與白布鞋,肩上隨意地露出細細的黑色胸罩帶。女孩的五官都很大,臉蛋說不上精緻漂亮,卻奇異地予人深刻的印象。因為是盛夏的關係,她閃著汗水的臉龐晶瑩發亮,略瘦的手臂上淡淡的寒毛,也因濡濕的汗水閃著光澤。

我衝口而出說那陌生女孩是阿徹喜歡的類型,其實是沒有任何意義的。

阿徹過去三年的女朋友都是我。如果從結論來推測,他喜歡的女孩型號應該是我,就是有點粗魯的野蠻型。

不過,不知為甚麼,我卻一直認為阿徹應該更喜歡像今天跑進店來,那種在骨子裡令人覺得性感的女生。

想到這兒,撥進嘴裡的飯粒卡在喉頭不上不下。

阿徹皺皺眉淡淡地笑。『噢!是嗎?』

話題就那樣結束了。

我垂下眼睛,看著小米滿享受地瞇著眼睛,任由阿徹用腳板搓揉著牠頸項的軟毛。

如果有一天跟阿徹分手的話,小米要跟誰才好呢?我邊咬著飯粒邊想。

明明和阿徹過著平靜無浪的同居生活,我卻總會沒頭沒腦地去想那樣的事情。

我有點呆呆地瞪著阿徹那溫柔地看著狗的笑臉。

如果洞悉我此刻心裡所想,阿徹一定會大吃一驚吧?

和他親熱地相對而坐,膝蓋互相輕輕碰觸,一面聽著輕音樂,一面悠閒地吃著微波晚餐的伴侶,腦裡正想像著二人分手的情景。



飯後,阿徹一邊哼著歌,一邊慢條斯理地洗碗碟。

阿徹總是像愛撫情人那樣溫柔細緻地洗碗碟,每次看他洗碗,我便會莫名地嫉妒不已。

到底在妒忌誰呢?睡在他枕邊的是我。至少過去三年都是。

『我浸泡泡浴!』我邊走進浴室,邊朝廚房嚷嚷。

我把身體浸進像奶油泡沫般的熱水裡。

炎夏還浸泡泡浴,實在是自討苦吃,但是雜誌說每天浸浴四十五分鐘可以排解身體毒素和纖體。由於沒有小女子不愛纖體,為了加入像宗教般虔誠的信奉,我每晚都咬著牙關,一面冒著汗,一面等待纖體奇蹟出現。

浴室裡的熱蒸氣,薰得人腦筋昏昏沉沉。

浸完了四十五分鐘的泡泡浴走出浴室,如我所料,阿徹還在第三次沖洗著碗碟。

『我的皮膚起皺了!這些可憐的碗碟也快花容失色了!』我圍著浴巾說。

『快好了!快好了!』阿徹氣定神閒地繼續沖洗著已閃閃發亮的碟子。

我沒好氣地走進睡房,拉開衣櫥。

套上沒半點情調的背心和短褲,我啪一聲關上衣櫥,倒在床上盯著天花板。

和阿徹在一起以後,不是沒有想過買件新的睡袍,像六○年代電影中,那些薄如蟬翼,還優雅地滾著蕾絲花邊的妞兒睡袍,我也好想豁出去穿一次。

只要穿起那樣的睡袍,就會自覺很性感吧?

令男人欲仙欲死的女人,好像都是穿那種睡袍的。至少在電影中如是。

我翻身起床,像無法戒掉毒癮的癮君子般,慢動作地再次拉開衣櫥。

在衣櫥的後方,靜靜地躺著一件薄如蟬翼,滾著淡紫色蕾絲花邊的深紫色睡袍。

我是在三年前把行李搬進阿徹家裡的。那時候,阿徹的睡房裡,早放著佔據一整面牆壁的偌大衣櫥。

阿徹自己的衣物,都放在睡房另一個角落,一個窄窄長長的小衣櫥裡。

我想,男人或許不會把那樣的事情放在心上。對男人實際的思維方式而言,空盪盪的偌大衣櫥對新同居女友,應該是很方便吧!女人禁不了的購買慾,春來秋去甚至一輩子也穿不完的衣服,都可以塞進這龐然的物體裡。白色的衣櫥設計考究,甚至有可翻出來懸掛手袋和擺放鞋子的暗格。


那時候,興匆匆地挽著行李,決定要跟阿徹開展同居生活的我,怔立在這壓倒性的衣櫥面前。

凝視著空盪盪的衣櫥,我好像無意中穿越了時光之流,被迫看著阿徹與舊女友在這睡房裡,曾歡度的幸褔時光。

那一定是相當幸褔的時光。

如果曾經耗損過那麼多心思建立起來的衣櫥,也沒法盛載阿徹與那個『她』的愛情,只是挽著一箱行李闖入阿徹生命中的我,好像更微不足道。

然後,我在衣櫥裡的兩個抽屜的夾縫中,發現了那件睡袍。

薄如蟬翼的紫色睡袍,被孤寂地遺留在衣櫥的夾縫中。

睡袍像無主孤魂般,被遺落在我與『她』先後登場的時間夾縫中,回不了過去,走不到未來,只是掛著無奈的微笑,平靜地看著情來情去。

在發現那件睡袍的時候,如果我能惡作劇地把它提到阿徹臉前笑著說:『啊!可惡!你還有穿這種睡袍的親密女友喔!是怎樣的女孩?』

如果我能那樣坦率地表達我那毫無道理的妒意,這件睡袍與它所見證過,無論如何刻骨銘心的過去,便會真正地安息吧?

然而,我無法啟齒,我愚蠢地選擇了鬼鬼祟祟地藏起了它和『她』。

因此,『她』無可救藥地在我心裡出生了,而且一天一天地長大。

隨著我與阿徹攜手走過的日子不斷向前邁進,『她』的臉容和姿影,也不斷地在我內心膨脹。

在這世界上,有一個陌生的『她』,與我從未碰面,但我卻一直無法揮去她的影子。

我近乎病態般執著地,一直想像著有關那個『她』的一切。


小說連載^o^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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